广东政法网_中共广东省委政法委员会

　　埋头向前，前有高峰，驻足回首，来路漫漫。她说：“在技术日新月异的时代大潮中，保护创新，法官要跑得比技术更快！”

　　二十年来，审理知识产权案件近3000件，1案入选最高人民法院指导性案例，19案入选全国、全省典型案例，成为广东法院知产审判领域获全国、全省专业类评比奖项最多的法官之一……

郑颖（中）与合议庭法官合议案件。

　　在创新的密林里找准法律的坐标

　　从中山大学经济法专业研究生毕业后，郑颖来到了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民三庭。

　　迎头赶上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知识产权保护全面加强的时代。2000年到2001年，专利、商标、著作权全面修法，带着学校里学到的“第一手资料”，她被分到了知产审判庭。

　　“很意外又很高兴。”回想当时，对她来说还清晰得像在昨天，“到了一个很‘高大上’的领域。”

　　彼时的广东，全省专利申请量、授权量连续十年居全国第一，注册商标总量居全国第一。与之相应的是2004年全省法院新收一审知产民事案件数全国第一，民事、刑事、行政诉讼案件全面增长。伴随着知识产权的快速发展，国家对知识产权审判的重视程度也越来越高。

　　“设立专业审判庭、推进‘三合一’试点改革、培养专家型法官……”比郑颖再早一年进庭的副庭长欧丽华回忆，“那是知产体系全面铺开、加速推进的几年。”

　　知产制度背后的原理是什么，运行的效果又是什么？为什么要加大知产保护力度，应该在哪些方面着重考虑和体现？审判实践中，一系列在读书时候没有想过的问题冒了出来，郑颖在办理的一个个案件和调研中探索着答案。

　　从参与审理早年美国苹果公司敲响我国市场大门而备受瞩目的IPAD商标案，促成美国通信巨头间互诉的高通苹果系列案和解；到参与编写司法领域全球首个标准必要专利审判指引，得到世界知识产权国际组织WIPO的高度评价；再到2019年一起医疗发明专利权属案激励新质生产力科创企业自研自强，入选最高人民法院158号指导性案例……

　　创新的密林里，新课题新挑战从未停止，郑颖也从未止步。

　　2025年年初，采用开源模式的人工智能模型DeepSeek以极低成本取得高性能的技术突破，与以OpenAI为首的闭源模式形成鲜明对比，引发全球高度关注。

　　同时，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6月，我国生成式人工智能产品的用户规模已达2.3亿人，相关企业超过4500家，核心产业规模接近6000亿元人民币。

　　而在2024年上半年，名为“人工智能时代开源技术知识产权法律问题研究”的课题已在广东高院开题。郑颖任课题统稿人。

　　“知产领域法官往往要紧跟科技发展的最前沿。2017年的标准必要专利、2019年的网络游戏，不论判例多少，都是先有案件再有调研，但国内目前真正涉及人工智能开源的案件是没有的，这个课题等于又更往前走了一步，对统稿人的能力也是更大的要求和考验。”一同参与过多次调研的法官李艳说。

　　“从事知产审判，就像有一扇扇窗在不断向你打开，看进去都是新东西，还要在这些有意思的前沿领域里不断寻找经得起考验的司法经验，这就是它现在依然‘高大上’的原因。”二十年来，郑颖的每一步都走得新奇而充盈。　　

郑颖（左三）参加广东法院与新华网联合开展的“知产强国·法官说”网络访谈活动。

　　把司法规则的尺子递向未来

　　当案件比立法更早出现、问题比法条更加具体时，怎么办？在知产审判领域中，司法难题从未间断。

　　郑颖的回答是，从个案中去丰富和落地。

　　2019年8月，一件涉知名网络公司因在社交平台被植入群发插件而引发的不正当竞争案摆在了郑颖的案头。

　　此时，自1993年颁布以来首次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已于2018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其中增设的“互联网专条”，专门对新型互联网不正当竞争行为进行了规制。

　　问题是，规制是原则性的，除了三种特定行为被真正列入法条外，只剩一个具有兜底性质的“其他行为模式”。而软件插件行为，不在这三种之列。

　　这是知产审判中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知产案件在很多人眼里是‘技术活’，技术问题可以由鉴定、技术调查官等一系列办法来辅助解决，更难的是对行为和价值的准确判断，因为面临的情形时刻都在变化。”几年前刚转入民三庭的法官王碧玉体会颇深。

　　一头连着创新，一头连着市场的知识产权，一方面天然关联着新情况、新问题，另一方面承接着经济社会转型期的各种矛盾、机遇与挑战。

　　2020年12月，郑颖作出终审判决，侵权公司开发运营的数据插件强行改变并增加原平台没有的特殊功能，高频次、大范围、自动发送、与不特定用户人群交互信息的功能特征，除破坏平台生态外，还会引发信息内容不安全等风险，属不正当竞争行为，判令停止侵害、赔偿损失500万元。

　　该案判决明确，互联网经营者的行为是否构成“其他”不正当竞争行为可从四个方面具体分析，即是否与其他经营者存在竞争关系、是否利用技术手段实施了妨碍破坏行为、是否扰乱了市场竞争秩序、是否有违诚实信用和商业道德，并对最后两个方面进行了重点论述。

　　2021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发布互联网十大典型案例，该案入选，原因在于，对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十二条中“其他”不正当竞争行为的认定这一热点难点问题进行了积极探索，规范了新型不正当竞争行为认定标准。

　　发布会上，清华大学法学院知识产权法研究中心专家在点评该案时，称其“清晰完整的分析框架能够为未来法院处理类似案件提供明确指引”。

　　四年后，再提起这个案子，郑颖的思路同样清晰：“当法条没有对某一项行为直接给出结论时，要回归到立法目的和行为本质上去分析，法理要吃透，路径要明确。反不正当竞争法从立法的价值取向上看，要保护的是‘竞争’环境而不只是‘竞争者’，分析时要从经营者、消费者、市场秩序及诚实信用原则层层深入，且落点最终要回归公法领域。”

　　路径，这也是郑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

　　在郑颖看来，知产的每一个个案背后，就是一项核心技术、一条产业链、一种竞争态势，知产法官办的不单是标的金额大小，更是正常市场秩序的稳定和界定。这是司法规则要去分析和架构的东西，也是知产案件难但是有价值的地方。

　　2022年1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构建数据基础制度更好发挥数据要素作用的意见》公布。2023年11月，广东省印发“数字湾区”建设三年行动方案，“推动数据要素合规高效、安全有序流通”成为第一项任务。

　　同样在2023年，广东高院出台数据要素司法保护文件，为护航数字经济、促进新质生产力发展提供坚实司法支撑。而作为起草成员之一的郑颖，就在其中融入了插件案中对个人信息、数据安全等问题的关注和思考。

　　“其实当时并没有刻意想要出什么成果。”郑颖坦言，“但当案件比立法更早出现了，你不能回避，案子办完了，办案思路、规则也就有了新的路径。”

　　深挖案件规则意义，在新类型“无人区”领域率先探索，郑颖每一步都走得“意外”但踏实。

潮州木雕案当事人杨老到广东高院感谢郑颖（右）。

　　为传统保护与创新插上时代的翅膀

　　2024年的中秋假期，郑颖把自己“锁”在了办公室里。从下午到深夜，茶杯里的水凉透了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十多天后，92岁的杨老收到广东高院送达的终审判决，当即就要带着老伴来广州给郑颖送锦旗。

　　这是一宗著作权权属、侵权纠纷案件，关于潮州木雕。

　　潮州木雕，“中国四大木雕”之一，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8年入选第一批国家传统工艺振兴目录，具有极高的工艺价值。

　　2019年，杨老与卢某签订合同，将其设计的“百鸟朝凤”图稿交由卢某，雕刻一个3层楼高的特大竖式潮州金漆木雕。二人都是业内大师，杨老多次到场指导，木雕很快顺利交付。

　　可正当杨老计划去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时，却被告知木雕的权属存在争议：木雕图片在多处报道中均标注“卢某代表作”字样，而诉至法院后，卢某随即反诉，声称该木雕由其制作雕刻，且在图稿基础上进行了设计改动，著作权应归其享有。

　　一个设计，一个雕刻，谁才是作品的著作权人？

　　当案卷拿到郑颖手中，看到一审认定部分的“合作作品”时，她一下子联想到了前两年看的潘鹤专题展。矗立在香炉湾畔的巨型石刻雕像“珠海渔女”，潘鹤的代表作，也非其亲手雕刻，这能算潘鹤和工人的合作作品吗？可如果不算，认定的界限在哪，从事雕刻的手工艺人的价值又体现在哪？

　　“凡涉及权属的案子，判决时是有压力的，因为权属具有排他性，且往往是其他权利的起点，一定要确保正确地判出来。”而让郑颖陷入更深一层思考的是，“二人作为业内老一代工艺师和中青年一代匠人，成就都已不低，虽非师徒，也有以老带新的指导和传承，文化的记忆不能随着人的年迈而消逝，怎样才能更好地传承弘扬？”

　　郑颖决定先把案卷放一放，组织双方律师、协调当地协会前前后后做了大量的调解工作。但案件不能久拖不决，中秋假期，她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

　　案子判下去，能不能让业内的人都了解不同工序的不同价值？如何最小化纠纷的负面影响，让行业内部不因纠纷而分散？下判之前，郑颖反复问自己。

　　在论述该木雕非独立作品的基础上，判决明确，其工艺价值已在合同对价等经济价值中体现，而要认定形成新作品的再创作行为需足以形成明显不同的新表达，雕刻中的36处细微调整不构成独创性设计，木雕著作权仍由杨老享有。

　　在判决被告以书面公开方式赔礼道歉的同时，她一字一句敲下，当事人可在判决生效后继续沟通和解，若同意其他道歉形式，相关判项内容无需强制执行。最末一段还特别点出，本案木雕是两代匠人勤劳付出的体现，是文化传承的现实演绎，传统工艺需共同振兴，传统文化需共同弘扬。

　　不同于杨老拿到判决时的欣喜感动，代理律师黄苑辉则更多从中看到了专业精神：“该案判决可以说对现有司法实践中一些问题进行了纠偏，也打消了我对类案判决的忧虑，它从经济价值角度肯定工艺人的贡献，而非一味用著作权救济，这是回归了基本法法理的，很荣幸能碰到这样专业的法官。”

　　该案判决后，《知识产权法教程》作者、华东政法大学教授王迁专门联系郑颖，希望将该案收录进新修订教程中，并高度赞扬其“完全符合著作权法基本原理和规定，澄清了对于复制和改编问题的错误认识，在全国具有很高的借鉴和参考价值”。

　　忙碌之余，郑颖还有属于自己的期待，“老先生目前还没有申请强制执行，赔礼道歉的方式还在沟通，希望能听到好消息。”在她看来，能透过一个案子看到一些优秀灿烂的文化在传承，并能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去守护它弘扬它，是非常有成就感和价值感的。

　　所有跋涉过的路，都值得

　　步伐轻盈，清秀的脸庞总是洋溢着暖暖的笑意，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平和而亲近……初见郑颖，其周身透出的灵秀温婉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熟悉郑颖的人都知道，除了办公室和法庭，休息时间最能稳定找到她的地方是健身房。

　　“现在的工作量比二十年前刚到法院的时候大了很多，光案件量就翻了几番，还有很多综合性工作，肯定会有吃不消或感觉困难的时刻。”于郑颖而言，提升精气神的最佳方式，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

　　举重、长跑、偶尔的瑜伽，定时定点的1个小时，再简单吃点东西、睡个午觉，就能回到精力满满的工作状态中去。

　　自律能力强、自我要求高，在认识郑颖的人眼里几乎是公认的印象。这类特征往往伴随着压力而来，但在她这里却是例外。

　　“郑颖姐总是温和而耐心的。”在新入职任其助理的邓顺洋看来，“工作上她更像一位师长而非领导，重体系重方法，但又大巧不工，大气随和。”

　　早年主审的“华为”“三星”公司在全球涉42亿元标准必要许可费案，花了大量心力最终撤诉，郑颖没有一点遗憾，只要审判实实在在发挥了促进作用，价值远大过一纸判决。

　　近年来的GPNE诉苹果案一审，开庭开了一个星期，技术分析就写了近20万字。也有人问，这类案子再出彩也可能有二审，为什么这么用心？她只笑“不为别的，只为把案子办得扎实，道理讲得明白。”最终，该案一审生效。

　　就像喜欢长跑，但不追求配速，也不参加半马全马，更多追求舒适和身心的放松。中午是自己，周末再带上女儿，长期的运动本是为让孩子养成良好的释放压力、锻炼意志力的习惯，没想到两人都渐渐爱上了登山。

　　女儿初中前的暑假，郑颖久违地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去了一趟峨眉山。一人一包物资，从山脚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山间清澈的水流一路顺着脚边蜿蜒，直延伸着引向山间的最深处。

　　爬到半山腰的洗象池时，两人都累得有些脱力，驻足上望，去往山顶的路还有很长很长，但回首下望，来时路亦绵长至已隐没在山间渐浓的云雾之中。

　　不是没有坐车登过顶，只是没有过程的登顶太过平淡无味。

　　从山上下来，郑颖发了一条朋友圈：“8﹢2h徒步49km，上升海拔2650m，10Kg负重，3W级石阶，九十九道拐—钻天坡—罗汉坡—七里坡，坡坡‘绝命’。但幸运看到云海红日与佛光同升，所有跋涉过的路，都值得。”

　　2024年11月12日，这一天距离郑颖进入法院工作已近二十年。她像往常那样打开手机，看到正在公示的全国模范法官拟表彰名单，全国69人入选，其中，有她的名字。

　　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