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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是鲜活的。

　　在江门市公安局蓬江分局11楼法医室，从窗台望下去，胜利路和蓬莱路上的车流不息。第一个工位上，三本书整齐地叠着，下面两本是《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释义》和《奈特影像解剖学图谱》，上面一本是《她来自马里乌波尔》，扉页上写着“献给我的妹妹”。主人常背的那个黑色背包还放在桌面，最外层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着一瓶还没用完的消毒洗手液。桌上糖果盒里的黑色咖啡豆还有一大半。电脑依旧打开着，右下角任务栏中，还未来得及退出的办公聊天软件不断闪烁着信息提示，两部手机嗡嗡作响，不时弹出的消息点亮屏幕，仿佛主人只是刚刚走开一下，去了走廊或卫生间。

　　但工位的主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沈茗杰，24岁，江门市公安局蓬江分局刑事侦查大队见习民警，负责法医工作。在7月2日那个暴雨肆虐的午后，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一片山崖之下。

　　那天中午，蓬江公安分局组织力量在杜阮镇莲花山搜寻失踪人员，在杜阮南芦村附近某石场悬崖下水塘边发现有人卧伏，作为值班法医警，沈茗杰和民警张道勇、高兴耀、辅警陈志腾受命前往现场，开展勘验工作。15时25分许，在救援勘验过程中，由于崖顶山石松动，突然坠落，沈茗杰等四人均被被坠落石块砸中。

　　现场其他救援人员冒着山石再次坠落的巨大风险，立即冲上前去迅速救出四人，并火速送往医院救治。三名同事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受伤，但沈茗杰因被砸中头部，虽经省、市专家全力抢救依然无力回天，最终因公牺牲殉职。

　　悲伤笼罩着两个地方

　　“这两天手机消息就一直都没有停过，许多同事都来询问茗杰的情况。”法医殷达明的工位就挨在旁边，得知朝夕相处的同事牺牲后，他的脑子一直嗡嗡作响，实在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去年11月，沈茗杰带着中国医科大学法医学专业的光环入职江门公安系统，人才难得，为锻炼新人，单位先后安排他到市局学习，到基层派出所锻炼，两周前才将他召回区局法医室，在这短短半个月里，沈茗杰乐观开朗的性格和对法医工作的热爱，给殷达明留下深深的印象。

　　“他是真的很热爱法医这份职业啊。”看着近在咫尺茗杰留下的遗物，殷达明哽咽得说不出话。

　　他的确很爱这份职业。蓬江公安分局刑事侦查大队教导员王晓辉还记得，2021年沈茗杰报到时他们的一段对话。

　　“你为啥要当法医？”

　　“揭露案件的真相，伸张正义。”

　　“茗杰是如此勤奋，能吃苦，每次见到他话还没有说，笑容就早早挂在了脸上。他还这么年轻。”说着说着，指导员掩面哭泣起来。

△中间白色衣服者为沈茗杰。

　　1500公里外的浙江湖州，悲伤笼罩着小山村。

　　“妹妹科学能考100分，以后学物理、化学这些应该也不会感到吃力，很不错，跟我很像，只要继续努力，未来肯定比我还要好。”就在出事前一天的中午，茗杰还跟妈妈通电话，探讨念五年级的妹妹的学习成绩。

　　未曾想，仅一天后，妈妈就接到儿子单位打来电话说茗杰牺牲。之后她一次又一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却再无法听到儿子在那头的回答。

　　茗杰的父亲，沈峰，一位公交车司机，在握了大半辈子的方向盘后，此刻失去了他人生的最重要的方向盘。这位当过消防兵、见过生死离别、能理解意外发生的退伍军人，面对噩耗带来的如山重压，再也守不住那份刚强，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度过了一刻钟。

　　消息在村里传开后，村支书和长辈们都无比震惊和痛心，那是沈家人的宝贝，也是村里的高材生和懂事娃啊。每次茗杰回去，大家总能远远看到那个胖胖的阳光小伙乐呵呵地走来，礼貌地向他们问好，还常主动到村委会搭把手，说要帮着干点事，学点东西。隔壁村平时很少走动的一些乡邻，也都通过各种途径表达对孩子离开的不舍和惋惜。茗杰一位远在美国的朋友，打来电话，说要在未来帮助茗杰照顾好他们。来自外界的温暖问候，短暂抚慰着父母濒临破碎的心，陪伴这个正在饱受煎熬的家庭共同度过当下的痛苦。

　　但残酷的现实还在前方，他们必须尽快赶到儿子长眠之地。整理好情绪，沈峰把情况如实告知家里的老小。

　　“哥哥出事了，情况危急，我们要赶过去，你在家乖乖的。”

　　“不，我一定要去看哥哥最后一面。”11岁的妹妹背对着爸妈，小肩膀随着抽泣声抖动。虽然相差十几岁，但妹妹一直是沈茗杰的心头宝，他的手机屏幕墙纸是妹妹的照片，知道妹妹喜欢自然科学，就常给她邮寄这类书籍，参加工作以后收到第一份工资，他给妹妹买了一个鲨鱼抱枕。

　　“爸妈，你们年龄大了，就不要过去了。”

　　“不，你不让我们去我们自己坐车也要去，我得去见我孙子最后一面。”70多岁的爷爷奶奶老泪纵横。

　　7月3日，一家人带着悲伤的心，连夜从老家赶到江门。

　　父子在江门的三个约定

　　这是沈峰第二次来到这座城市。上一次来是今年3月5日，当时他向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驱车17小时过来看看儿子工作的地方，到达时已是凌晨四点，为了不打扰茗杰休息，他在城区附近一个服务站，坐在车里休息等天亮。

　　“儿子，你这里比我们老家晚40分钟天亮呢。”

　　“经度差异，这叫时差。”

　　那次，爷儿俩相谈甚欢。茗杰说他很喜欢江门，这里山清水秀，民风也好，不管在所里还是局里，师哥师姐和领导们都愿意教他，而且似乎对浙江人特别友善，连租房对面的门客每次煲汤都特地给自己留一份。在儿子住处，一位邻居热情跟他打招呼说，沈SIR很优秀，还经常买零食跟我们分享，他在这里工作，您就放放心心的。

　　沈峰很欣慰，这让他想起儿子准备读大学的时候，他跟几个朋友聊天，说孩子长大了总要飞走，送点什么礼物好。于是几个朋友一合计，决定从家乡的小溪里找一块鹅卵石让他带走，因为鹅卵石很硬，外观漂亮，还有点圆滑，他有事没事拿出来摸一摸，可以理解参悟下其中的含义，一生也会受益无穷。后来茗杰参加工作，他又告诫儿子说，做人要用好三个头，舌头，嘴巴要甜一点；拳头，特殊情况下会保护自己；笔头，要多思考多写东西。现在看来，儿子确实长大了，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学生，而是走上社会受尊重的人了，也懂得交朋友了。父亲的教导和努力，没有白费。

　　沈峰随儿子的脚步在江门城区转了很多地方，潮连岛、骑楼、公园，当看到大榕树，他很来兴趣，说儿子你春天的时候能不能想想办法，弄棵榕树苗回去给我栽一栽，如果老家也有这种长胡须的树，你妹妹一定会很高兴。茗杰说好。

　　实地体悟了这些，沈峰很满意儿子工作的地方，说爸爸冬天怕冷，以后冬天就有落脚的地点了。

　　他问起儿子恋爱婚事，茗杰却说要来个五年约定，因为法医专业独立鉴定证书有个前提，即独立工作满5年才能考。

　　“我5年内一定考到，然后就考虑结婚。”

　　“好，我相信你。”

　　当儿子说起半年内想贷款买房，他说你别急，我会把老家那套老房子卖了，在这里给你买一套房子，茗杰说那就再来个十年约定。

　　“爸爸，十年后我给您也买一套房。”

　　“好，我相信你。”

　　最后，他也提了一个约定。

　　“儿子，到时候咱们房子的距离，最好是一杯茶的距离，你打个电话跟爸爸讲，说要过来吃饭，我就给你泡了一杯茶，等你进了家门，那杯茶拿起来正好可以喝。”

　　“爸爸，一定。”

　　为了完成约定，沈峰当时还特意加了几个房产开发商的微信，一直关注着江门的房产市场。但这也许永远用不上了。

　　7月3日，在太平间，沈峰抚摸着儿子冰冷的脸庞，喃喃追问道：“儿子，我们说好的五年约定呢？十年约定呢？一杯茶的约定呢？男子汉大丈夫，你承诺过的事没有做到呀。”

　　那天晚上，这位疲倦至极的父亲从睡梦中醒来，恍恍惚惚中，睁眼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痛哭了一场，他紧紧捏着腰间的皮带，那是儿子在今年父亲节送给他的礼物。当时儿子祝福了他，他则回复说：爸爸只要你健康平安就好。

　　追寻法医梦直到生命的尽头

　　7月5日上午，江门市殡仪馆牡丹厅挽联轻垂、哀乐低回，沈茗杰同志的灵柩安放在鲜花中，遗像上是那张年轻的脸。蓬江公安分局领导宣读了公安部、省公安厅的唁电。父母声声悲啼，再也唤不回心爱的孩子。亲朋好友和同事同学们红肿着眼睛，来送别英雄最后一程。

△深切悼念英雄法医沈茗杰。

　　这位来自浙江的年轻人，带着自己的法医梦想来到江门，将自己短暂而绚烂的生命奉献给了侨都的平安事业，他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这座城市的英雄丰碑上。

　　回看此程，小男孩播下法医梦种子的时候，是多么纯真而热切啊。原来，在他13岁时出过一场车祸，一名军医为他做手术，当时他的眼睛就紧紧盯着军医的肩章，十分羡慕，希望长大后能像他一样救死扶伤。后来以660分的成绩考上中国医科大学，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法医学专业，更在梦想上增加了“伸张正义”的内涵。

　　父亲曾问他，法医在古时候就叫仵作，有那么多血和恐怖，你不怕么？他说不怕，因为可以通过各种分析，帮助亡者和他们的家人找到他们需要的死亡真相，这不但是有成就感的事，更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沈茗杰曾在微信公众号上发表过一篇《以我之眼看法医——告诉你我的彷徨与真相》，文中写道：“当我第一次看到‘为生者权，为死者言’这八个字时，着实被震撼到了，感觉自己此生投身于法医事业是一件特别光荣的事情。我将坚守这一不变的誓言。”

　　在追寻法医梦的路上，他又是如此的坚定执著。2021年毕业后，沈茗杰参加广东省省考，以第一名的成绩竞得法医名额，如愿来到侨都江门，成为一名公安战线上的法医。

　　“我一定会是个好警察，老爸您放心。”父亲犹记得沈茗杰入警报到前一天，脸带灿烂笑容，又语气坚定地回答着自己。

　　走上岗位后，他求知若渴，不断给梦想铆紧钉子。在分局反诈中心、棠下派出所等基层单位锻炼期间，他主动承担最苦最累的巡逻防控、出差押解等工作，并时刻不忘发挥自己的法医所长，今年3月，年轻的法医茗杰曾直面恶臭，成功辨认比对出一具高度腐败的水浮尸。

　　他在棠下派出所的带教老师民警周少辉说：“这小伙子有干劲、有冲劲，是个好苗子！”

　　今年6月中旬，沈茗杰回到刑侦大队技术中队工作，来到自己最热爱也是最熟悉的法医岗位，短短两周一共参与现场勘查11宗，尸体检验8具，伤情检验7宗。“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除了完成日常工作，总是保持着学习，经常虚心向其他同事请教法医方面的业务问题。”邻桌的同事殷达明法医说。

△左一为沈茗杰。

　　在沈茗杰租住的房子里，有一只叫葵葵的灰色小猫咪，依旧在家等着主人回来。这是他来到江门后不久从五邑大学流浪猫救助中心领养的，他说自己不会去买什么品种猫，因为就是田园猫也有被人爱的权利。

　　“我会为他照顾好猫咪。”跟茗杰同批入职的北街派出所见习民警廖景伦说。

　　“我永远记得坐在他摩托车后面迎着夕阳飞驰的日子，记得我们在健身房撸铁的日子。再见了，我的兄弟！”和茗杰常玩在一起的花园派出所见习民警郎建勇这样跟昔日的袍泽兄弟告别。

　　沈茗杰走了。阳光、帅气、敬业、谦和、专研、孝顺、友善……一个个关键词就像一片片拼图，拼凑出这位优秀青年民警短暂却绚烂的一生。

　　“茗杰一直是妹妹心中的榜样，她昨天跟我说要走哥哥没走完的路，我支持我孩子的梦想。”沈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