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5日,穆青(右一)收到广东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自考课程合格证书。在省未管所改造期间,他自学了三门课程,其中有一门合格。图中左一为林育龙,中间为王志刚。
2018年1月15日,是穆青从省未管所出所的第242天,再过两天是他18岁生日。出所时,穆青妈曾告诉儿子“出了监狱大门,就不要回头看”,但穆青却不信,还专门在生日前两天,从东莞辗转坐四五个小时车来省未管所看王志刚等几位“老朋友”。
2月7日,应记者之邀,穆青再次来到省未管所。18岁正值花样年华,但眼前这个男孩摘下口罩,外表却有些“可怖”:脸部眼睛以下疤痕累累;双手手指差不多齐根没了,几乎只剩手掌……这是穆青小时候被大火烧伤留下的创伤。
穆青说,从所里出来没多久,他妈妈就回湖北老家了,留他一人在东莞经营便利店。工作之余,他还学做电子音乐以在网上发表,积累了18万的点击量。
曾和朋友持刀抢超市的“问题少年”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走上回归之路的?
襁褓中被烧成二级伤残
谈起穆青的身世遭遇,曾主管他的省未管所三监区监区长王志刚、专管干警林育龙均直言“可怜”:“说得不好听点,像他这样的情况,加上又有二级伤残,端个碗坐在天桥底下,也会有好心人主动投钱。”
原来,在穆青尚未出生前,他父亲就查出了尿毒症,一直靠透析维持生命,半年后去世。“那时候我爸一个月工资才20块钱,都不够一次透析费。”穆青说,他原本家境还算不错,但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砸锅卖铁,还欠下了很多债。
2000年1月17日,父亲去世第七天,穆青出生了。新生命的传承,给穆家人带来了难得的喜悦,但很快,又一桩不幸降临。
那天,穆青妈上山给丈夫烧香,把孩子留给奶奶照看。穆青奶奶一边摇着孙子,一边抽烟,不小心将烟灰弹到了摇篮的棉被上,引发火灾。
“消防员救下我时,我身上到处是烧焦的肉。家里花了很多钱,有人甚至说把我丢河里淹死算了,跟我妈说‘反正没人知道,怕什么!’但我妈坚持要救我,四处借钱给我治疗。就这样,我活了下来。”穆青说,尚在襁褓的他在这次事故中留下了二级伤残。
随着年岁的增加,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在外打工带来家庭管教的缺失,再加上外界时常投来的异样眼光,让穆青的性格逐渐扭曲,变得自卑、不满、易怒。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常逃课跟外面的“哥们”到处玩,到六年级就辍学了。
15岁与损友持刀抢超市
母亲在东莞经营一家9平方米的小便利店。一天,家里丢了100元钱,穆青妈以为是儿子偷的,母子大吵了一顿。穆青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外面,我和七八个朋友玩了几天,大家有钱一起花,互请吃喝,很快都没钱了。我们饿得眼睛冒金星,但都不想回家。”穆青说。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的朋友打电话叫他们过去吃饭。正当一伙人酒足饭饱之际,请吃饭的人突然问,“你们知道这顿饭钱多少么?”穆青吓到了,以为那人要他们买单。
“刚一千块多一点。”“知道这钱怎么来的吗?”那人只是自言自语。后来,从朋友口中穆青得知,请客那人是个惯偷,一次盗窃最少有千元以上,这顿饭钱对他来说是“小钱”。
第二天晚上,穆青他们又饿得受不了,很快想到了去偷。“可是我们不会开锁怎么去偷?大家想到了去抢劫。”穆青说。
就这样,在饥饿感和大孩子所谓“练胆”的怂恿下,穆青一伙人提着刀冲进了一家超市,把店主夫妇二人绑了起来,抢走现金和香烟,骑摩托车跑了。
那是2015年5月,穆青15岁。
穆青说,第一次作案,他们都很兴奋。他曾告诉林育龙:“事后想起当时的场景,店主和他老婆一直在发抖,就觉得好玩。”走在大街上,穆青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犯罪了,也没想过警察会抓他。
5天后,当穆青等人花光钱,准备再干一单时,被警察抓获归案。
进省未管所“觉得很美”
刚进派出所,穆青对法律并没有什么敬畏,甚至还有继续与大人作对的恶作剧心态,一直拒不认罪。
“我当时死不认,嘴硬,不管警察怎么说,我都不认。过了几个小时,他们拿来了我同案的照片,后来又拿来了我坐摩托车逃跑时的照片,我才认了。”
穆青说,被抓后,他妈来派出所看了他。“那时我头发留很长,还染了黄色,我妈看到我第一句就是,‘你是谁?你不是我的孩子!’就哭着走开了。那时候我这才知道,完蛋了,这次玩大了……”说到这,穆青哽咽了。
2016年5月,法院判决下来了。因犯抢劫罪,穆青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很快,穆青也从看守所转到了省未管所。
穆青说,刚来省未管所,他觉得很美,走过一条大路,鲜花一朵接一朵,闻到的都是桂花香。
“我想惊呼,但却不敢,想想以后要在这里生活,心里还挺激动的。至少不会像在看守所一样,就那么大点的地方,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到响。”他曾这样告诉林育龙。
想轻生时感受到温暖
孩子式的新鲜感很快就耗尽了。
“进入新环境,我很怕别人的眼光,怕歧视,脑子里想着我妈妈跟我说的‘少说话,多做事’。”穆青说,由于不适应新环境,他一度想到轻生。“当时我睡上铺,趴在床上,眼睛一直盯着地板,只觉得活得好累,想一死了之。”
说到这,穆青笑了,对王志刚、林育龙说:“你说我当时是傻吧!哈哈!”他接着说,当时他因为畏惧死亡,没真去寻死,“但现在我想清楚了,如果我当时轻生了,我妈该怎么办?而且对监区、对王警官你们,也会有不好影响吧?”
“他不像其他人,有的人刚来不适应,经常会跟其他人吵架、打架,有的甚至会冲撞干警,但他就只是在心里闷着,该做的事,该补的义务阶段教育的课,都不会缺席,更不会表现得很极端,做什么出格的事。”王志刚说。
接触下来,王志刚和林育龙都发现,穆青实际上本质不坏,有改造空间,当务之急是先取得他信任,改掉其冷漠、自卑,再对症下药。考虑到他有残疾,还专门嘱托同寝照顾,平时劳动改造,也会适当减轻任务。这都让穆青有所触动。
参加演讲比赛,走出自卑
让穆青真正迎来转变,是入监第二个月参加监狱演讲比赛。“因为嘴唇被严重烧伤,他讲话声音有些模糊,监区也有人担心如果派他上去演讲,别人可能听不清,影响成绩。但思来想去,觉得要鼓励他通过这种活动走出自卑心理,于是全力支持他参加。”林育龙说。
穆青的演讲题目是《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拼搏的自己》。林育龙来回帮他改了好几遍,顺语句、改病句等。
“我记得是在食堂里,他一字一句帮我改,我现在都很感激。我觉得上台演讲其实也是练胆,但这跟我们抢劫时说的‘练胆子’不一样,以前那叫装腔作势。”望着林育龙,穆青又说了声:“谢谢!”
这次之后,林育龙还发现,虽然穆青双手严重残疾,但他仍学会了用手掌写字、画画,而且写的、画的都很不错。于是,监区又鼓励他画监区板报,为监区《图说监规》画漫画等,帮他重拾自信。
慢慢地,穆青那颗冰冻已久的心渐渐被捂热。
“在这里,我改掉了很多陋习,还养成了很多好习惯,最大的改变是我知道了时间的宝贵。每天晚上,我都会总结一天下来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做错了,没有做什么,为什么没有做。把做得不好的地方当成第二天努力的目标。”穆青说。
刑满释放,看到妈妈老了
穆青现在说话吐词很清晰,也很有条理,时不时还会冒出个“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聊到感兴趣的网游、音乐等话题,他劲头更足。
谈话间,穆青还会很懂礼貌的给大家倒茶,虽然双手有残疾,但他手掌很灵活,右手稳稳握住茶壶把,再小心翼翼地将大家的茶杯加满。有一次,他不小心将茶水溅到笔者的采访本上,还连声说:“对不起,我拿纸给你擦干。”
“出去8个多月,你现在又比之前自信多了,也开朗、懂事了很多。”王志刚连连表扬。“在省未管所一年,真的学到了很多,改变了很多!”穆青说。
2017年5月18日,穆青刑满释放,在省未管所门口见到了妈妈。“我之前还觉得我妈保养还不错,看起来不像四十多岁,但那天我很明显感觉到,我妈老了很多。”穆青说。
当天晚上,穆青妈给儿子做了一桌好菜,但穆青却吃不下。“我凭什么吃?愧疚啊!”穆青说着又哽咽了,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很感激有这样一个好妈妈。那天我就发誓,一定要对她好,以后挣钱养家的事我来,不要再让她一个人受苦!”
接手便利店,做起“音乐人”
没过多久,穆青妈回老家了,把便利店的生意交给了他。
“我之前也帮妈妈干过。虽然生意不好做,但总能满足温饱。我记得我妈跟我说过‘生意是守出来的’,虽然累点,但我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孝顺我妈。”穆青说,接手便利店后,他每天从早上8时营业到晚上11时,为了省钱,一天基本只吃一顿饭。
穆青算了一笔账:现在他经营便利店,一个月平均收入两三千,除去900元租金以及进货和日常生活开销,一个月能攒下来600多元。
“我把这些钱都存起来了,老家刚建了个新房子,但还没钱买家具什么的,我要攒下来给我妈。”穆青说。
穆青还在网上做起了“音乐人”,将流行歌曲改编成电子音乐,放到网上供人欣赏。他定了闹钟,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在网上找素材,然后利用闲暇时间将素材改编成电子音乐。
几个月下来,穆青改编了200多首电子音乐,共有18万点击量。“我这个不能说叫‘搞音乐’,就是自己的个人爱好而已,能够将经典的、自己喜欢的东西,改编出来,分享给大家听,我就很快乐,很满足。”穆青说。
对话穆青:
“我现在有自由了,很开心,
这是还被关着的人感受不到的”
南方日报:对你自己过去的行为,你现在是怎么理解的?
穆青:做错了事,始终要付出代价。就像我,也只有失去了自由,才知道自由有多可贵。我现在出来了,有自由了,很开心,这种开心我想是现在还被关着的那些人感受不到的。我出来那天,激动啊,激动得想哭,激动得难受。
南方日报:你现在有什么愿望吗?
穆青:我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我妈从我在所里出来那一天开始,一直是开心的,不会累到,也不会生病,能活很久很久,能够陪我很久很久。我第二个愿望是希望我能有双完整的手,这样我就可以去工地打工了。我之前看到说现在有3D打印技术,如果能给我打印出来一双手,把这双手训练好,能像正常人那样使用,就再好不过了呀。如果说第三个愿望的话,那就是梦想,我梦想我自己能有一张正常人的脸,哪怕再丑也没有关系,起码正常,不会让人看到后感到怕。
南方日报:有什么想对同龄人说的吗?
穆青:别逞能,逞能要用对地方。我不会说要你们听家里人话之类的,我说了你们未必也会听,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打赢了,进监狱,打输了,进医院。
我们都是因为逞能才进去的。我们把人家给抢了,抢到钱了,花了,也开心了,但这两年失去了多少?
记者观察
探索未成年犯温情司法改造模式
在省未管所,记者见到了不少像穆青这样的失足少年。有的是酒后伤人,有的是以贩养吸,有的是受人蛊惑抢劫,这些人中,甚至还有不少人身上背了命案……
清远籍未成年犯刘强告诉记者,他叫了四名同乡结成碰瓷党。事先,他们会将一名同伙肋骨打断,随后,其中一人骑自行车载伤者在路上游荡,待其他两名同伙驾车将路上正常行驶的车辆逼到近处时,自行车上的人就会适时冲出来碰瓷。
这其中,刘强充当“议价者”的身份。靠这样的手段,他们两天时间内先后成功两次,共收了3万块“赔偿费”。第三次作案时被警察抓获。
刘强来自留守家庭,家庭失管,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后来在年纪稍长朋友的“指点”下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我们做过一个小调查,很多未成年人犯罪,家庭对其失管是很大内在原因,而从外在原因来说,未成年人经常在外面接触社会上的不良朋友,更容易被带偏了路。”王志刚说,未成年犯普遍文化水平较低,也更容易受到外界的蛊惑。但未成年人犯罪很多是即兴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且很多是被人教唆犯罪,所以可塑性还是很强的。
针对这群思想、性格、行为与成人存在较大差异的“00后”未成年犯,省未管所坚持“宽严相济”,以教育为主,惩罚为辅。他们与广州市教育局共建了新穗学校(石井)校区,将未成年犯九年义务教育纳入地方国民教育序列,还专门划设出所监区,对余刑3个月未成年犯进行集中管理,开设形势教育课、职业技能培训等,帮助他们提前适应社会。省未管所建所63年来,累计收押改造未成年犯6万余人,目前已连续21年实现监管安全。
(文中穆青、刘强为化名) (记者 祁雷 通讯员 尹华飞 阚淼)